养蛙人和蛙处得久了。看上去也有些蛙的特征，眼珠略凸、四肢蓄势待发，尤其小腿肚饱满健壮，似是很有力气，估计是儿时娃娃堆里打架的好手，读书时体育课上跳远的标兵。蛙养在稻田里，养蛙人也秉承了稻的气韵，比如素朴，比如清秀，比如稻的芳香和静气、稻的弯腰和挺拔。这很正常。一方水土养一方人，一方环境也创造一地的千姿百态和万紫千红。
养蛙是个技术活，要技术要经验。首先是场地。养蛙人土生土长，自小认识青蛙，了解青蛙。养蛙人像蛙一样，鼓鼓两腮、挺挺肚子，“咕咕、呱呱”几声叫唤，蛙田里很快就此起彼落，蛙声一片。这是养蛙人和蛙的密语。对语几番后，养蛙人就懂了众蛙的意思。养蛙人选村里三面是山的窝地，水源足、沟渠用水方便的山脚田，矮围屋一砌，白尼龙丝网一搭，蛙舒适的家就算安下了。
再就是选择养殖模式。单纯水塘养蛙，环境单调、病害易发，成活率低，一地的油泥，黏糊糊的，为养蛙而养蛙，人蛙都不舒服。稻蛙共养则不同，稻子养人，也能养蛙。水稻从秧苗期到抽穗扬花到成熟沉甸“高高在上”；蛙从蝌蚪到幼蛙到成蛙“自下而上”，设计科学和通透，怎么看都愉悦身心。而且，生物链循环着，蛙吃稻虫，蛙粪养稻，稻茎稻叶为蛙遮风挡雨，蛙的活动搅动泥层促进稻的根系舒展。稻子的生长不需化学肥料，蛙的生活环境怡然天成，要蛙不长得漂亮，品质不好都难。
养蛙人一天来三次，早晨、中午、晚上。反正家也在村子，蛙场离家就几里。养蛙人有时候开车，有时候走路，开车几分钟，走路半小时。开车浮光掠影，走路细节清晰，将熟稔的村子一遍遍温习，将“蛙经”默默背诵。早上看稻叶上的露水，看蛙身上的水珠滋养它青黄的肤色，愈显野生活力。晚些看稻和蛙都有些疲惫，蛙色也更接近田泥。见有人来了，蛙又蹦跳着，惊动稻子也有些晃动。越过稻田看周边的草木，看暮色整齐地打在山岭、小溪，远近的灌木草叶和农舍上影影绰绰，斑斑点点，似在人间，又在非人间的童话或另一维度的奇巧世界。
用心做了，时间久了，收成就有了。养蛙人一般晚上来收蛙。带一打手电筒的帮手，轻手轻脚，猫步前进，做贼一般地赶着蛙往角落里照，密密麻麻土堆一样的蛙，养蛙人暗暗运口气，伸出手，一瞄准使劲，大手掌能抓到两三只，能感觉到蛙皮的光滑和油腻；也有四处乱蹦的，如散花般乱窜，有跳得较高的，蹭到头上，蛙爪划过额头划过耳廓，也不痛，也没有伤，但能感觉到力量。生命的、蓬勃的、震颤的、有活力的那种。用手电的强光照照单个的蛙，蛙眼懵懵懂懂、一脸认真地望着人；蛙肚起起伏伏，气鼓鼓的，像调皮的小娃。望久了，养蛙人在蛙气熏天的环境里会有恍惚，到底我是蛙呢，还是蛙是我？
然后是卖蛙，送到批发市场或者直接奔饭店，一般去县城或者省城，人烟稠密的地方。走近挂有五花八门诸如“跳跳蛙”“恰蛙哒”“炭烧蛙”等红绿招牌的门店，卖蛙人小心翼翼地将蛙提到磅秤上，看秤上红红的数字闪烁，然后收钱，对方老板给现金或者微信转账。一大堆活生生的蛙换算成数字，换算成钱币。走的时候，送蛙人不忘再望望装蛙的蛇皮袋，看着蛇皮袋有时安静，有时滚动，袋子不时拱起又塌落，卖蛙人的眼窝就有点潮，想起亲手养的蛙即将被宰杀、剥皮，加上滚油加上辣椒、大蒜等调料，进了各色人等的肚子，自己的栾心也就有点酥麻，要过个两三天才缓得过神来。这让送蛙人更进一步想起了家里的老母亲，养了一年的猪，过年时宰了，寒冬腊月里躲灶屋一边抹泪帮屠夫烧着脱毛用的开水，一边又不停地换上笑脸和乡邻们打招呼，互道过年好，想彼时老母亲的心情，真是五味杂陈。
我和养蛙人是初次见面，但肯定不会是最后一次见面。那样一个叫清江的村子，除了养蛙人，还有养鱼人、养蜂人、养虾人，有种葡萄的人、种梨子的人、种桃子的人等等。他们都和养蛙人一样，因势利导，顺着大自然的性子、巧妙和谐地利用着大自然。也像可爱的养蛙人一样，做了各有特色的村庄代言人。近来，我养成了微信朋友圈记录生活、感悟生活的习惯。和养蛙人交流的这一天我是这样做的：墨绿的快要抽穗的稻子、青绿色的活力蛙和头戴草帽看着群蛙的养蛙人三张图片上面，配的是摇头晃脑的“稻蛙共生”四个大字。其实，安静下来想一想，村庄的养蛙人和我，和我更多的朋友都很明白，也很感慨：需要共生的，仅仅是稻和蛙吗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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